四十
佟冬夜里失眠了。近来她总是失眠,眼下已有轻微的眼袋和黑晕,她感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感到了刚刚进入中年的人生阶段压力重重。
事情的负面效应随着成效一起袭了过来,来的不是时候。家庭因为,婆婆和父亲的去世,母亲的病倒而笼罩着悲哀。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她坐了起来。拉开部分窗帘,月亮明晃晃的射了进来。她看了看旁边的李社。李社睡在床的另一头,紧靠着她枕头的是李社紧裹着被子的双脚。李社背朝着她,宽宽厚厚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面。尽管屋里已经很冷了,他还是这样只穿件无袖背心,不盖着肩。
要在过去佟冬看了会给他往上拉拉被子,但现在她懒得管他。说不定弄醒了他,他还会说些反感的话呢。
佟冬看着李社,她不解为什么李社就是跟她越来越格格不入。她担忧的是这样下去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佟冬对自己说,人有了变化连自己都无奈,何况别人呢。她往后一仰靠在床头。疲倦向她袭来,她迷了一会儿眼睛,但睡不着,脑海里仍然在翻腾。
今天她去交房租,水产公司的经理告诉她,水产公司长期处在瘫痪状态,市里决定取消水产公司。规定明年1月起收回所有出租房屋,等候调整减员分流。
佟冬简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她没有对薛惠和姜亚说。她心很痛,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说,才能使他们最近的第二次打击降到最小程度。
她的脑筋因为心乱变的很不灵活,想不出可行的办法来。
刚开始干服装生意时,她曾下定决心,无论中途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干下去。可是现在她能怎么样呢?硬干下去又有什么出路呢?她厌倦了。
她厌倦了服装生意,厌倦了跟李社没有话说的夫妻生活。她连努力一下,再去寻找营业房出租的想法也自我否定了。她的生意面临倒闭,而且她不但没有了钱,还欠了林丹的几千元。唯一拥有的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小营业房还没有使用价值。
佟冬就这样翻来复去一整夜,也没有理出头绪来,越想越烦,天还早她就起床了,她感到一阵心悸。想起报上说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是产生老化病症初级时期,提醒这个年龄段的人注意,她稳了稳精神,去洗漱做饭。
整个一个上午,佟冬昏昏沉沉的,便又回床躺下了,直到中午她才睡着了。
她梦见了父亲,她哭喊着:“爸爸,爸爸!”可是父亲背对着她冷冷地说:“小冬,你不要再找了,我不是你原先的爸爸了,你爸爸已经死了。”佟冬大哭起来,哭醒了,还在不停地抽泣。
她四肢无力整个下午她也没有起来,迷迷糊糊地躺着,直到宁宁放学回来,她才咬着牙起来做晚饭。
第二天上午她没有骑自行车,迈着沉重地步子,来到店里。
姜亚已经来了。佟冬对他说:“姜亚,今天上午别开门了,咱们一起去薛惠那里。”姜亚不解地看着佟冬:“老板,要关门吗?”
佟冬拍拍他说:“别紧张,只是今天上午关门,下午你再来开。”说完,她无力地坐在小凳上,将身体依靠在墙上。
看着墙上挂着稀疏的服装,看着货架上多时积压的过季服装,她的心凄凉起来,接着她把脸转向大街,街对面有家店面正在装修,装修的店面旁边有两家内衣专卖店刚刚开业。再往两边看是一家精品店、一家服装店。
当佟冬的眼光落在这家服装店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厌烦起来。她想,许多做服装生意的人,干上一两年就不干了,过去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明白了。尽管如此,还是看到一个店倒闭了,另一个新店在原来的地方又开业了,在街上看不到有空着的营业房。就连商场倒闭后的割段出租都是满满的服装生意摊。
姜亚打扫完了卫生,对佟冬说:“佟姨,咱们走吧。”
佟冬站了起来说:“走。锁好店门。”
他们沿街走去,佟冬回过头来对慢她半步的姜亚说:“最近店里的情况这样,你父母知道了吗?他们有没有另外给你找个出路呢?”
姜亚赶上来摇头说:“没有。我来您这儿之前已经在家呆了几个月了,家里人都很害怕我再闲在家里。我的同学毕业后,有人现在还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呢。家长有本事的,都给孩子安排了,有的分配的不好就不去了。我被分到乡镇企业,那个企业发不出工资,已经有半年发不出工了。我不能去,去了也没意义。不去还可以等待重新分配,去了全完了。”
佟冬对这些事从来也不了解就问:“这么说你还有希望重新分配,也说不定能分个好单位。”
姜亚摆着双手说:“不是等别人分配我,是我没去取挡案材料,自己找单位接受才行,可是我的父母是平民百姓,亲戚里也没有能帮上忙的,我在家就这样一呆几个月就下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姜亚说:“老板,您下岗之后在家等待过吗?”
佟冬看了看他说:“没有。我和我的邻居一同下岗,我们俩人一起做饭炒菜卖,后来卖不成了我们就去卖粽子。再后来就卖服装。”
姜亚转过头来,低头朝前走着说:“老板,您不知道在家闲着是什么感觉,完全是消磨意志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机会就走出了困境,没机会就相当于慢性自杀。消磨完意志,人的精神崩溃了,也就丧失了个性和能力,人会变的极为懒惰和无能。”
佟冬也低头往前走,她认真地听着旁边这个幼雅单纯的年轻人讲话。这时她说:“没有这么严重吧。”
“老板,你没有在家闲过,不知道。真是这样。那时我天天躺在床上看书,连吃饭我妈叫我,我都嫌烦,懒得起来,觉得有人给我端到屋里来,放在床头才好。可是 您想如果长期有人给我端饭到水,放在床前,我是不是会觉得有人喂我吃才好。然后就会连吃也不想吃了,觉得死掉算了。”姜亚说的很认真,不是说着玩的,他顿了顿又说:“一天,我同学来向我借书看,我们谈了一会儿,他也在家闲着跟我一样整天躺在床上看书。他说,上学时眼睛没坏,现在却把眼看坏了。他还说了几个同学也都在家没事干。直到那天,我爸让我出来看电视,我不愿出来,他就急,唠唠叨叨数落我没出息,这么大小伙子还让家长这么费心。我本来心情就坏透了他这么一说,我就生气地说,你要嫌我在家吃闲饭,那我走好了。我妈吓坏了,紧紧抱着我不放,生怕我真得出走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出来转,真不想回那个家。转到了您的批发店,我才算真的迈出了走向社会的第一步,没想到就要……就那么短。”他说着偷偷瞧了佟冬一眼。
佟冬清秀的脸上,仍然是不动生色的表情,她没有说话,她很希望姜亚能多向她说点什么。
可是姜亚看佟冬不出声,就不说了。两人一直走到薛惠住的地方也没有再说什么。
佟冬买下的这间房子因为是新建的,还没有干透,里面又潮又冷。薛惠睡在折叠床上,只有一床棉被和一床旧褥子,她冻的要命,又感冒了。听到佟冬来了,她披上衣服一瘸一拐把门打开,又赶紧一瘸一拐回去包上棉被,连打几个喷嚏。
佟冬掏出一张一百元钱,递给姜亚说:“姜亚你去土产店买一床褥子来。路过五金大楼再买一个电炉子来,要最小的。”
姜亚接过钱答应着跑了出去。
佟冬在薛惠旁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不发烧。你吃饭了吗?”
薛惠摇头说:“大妈给我送来了,我不想吃,就没有吃.佟姨,我没事。”
佟冬看到一个暖水说:“你怎么喝开水?”
薛惠说:“都是姜亚早晨上班前从他家带来。晚上下班,他过来拿暖瓶。他还要给我带早饭,我没让他带。我出不去,就让卖杂货的大妈给我买,我每天付给他1元钱。就这样我也害怕时间长了,姜亚家人会反对在他家带水的,也太麻烦他们家了。”
佟冬说:“我让姜亚给你买个电炉子,自己烧水做饭就方便了。”
薛惠点头,然后说:“我真盼着您能来,一分钟一分钟的盼着。”说着她就哭了。
佟冬想截断她的伤感,在这个时候和心情下,她不会象过去那样柔声安慰薛惠了。她大声说:“你的脚怎么样了?”
薛惠回答:“好多了。现在敢下地了。”薛惠抽了一下鼻子,看了看佟冬,她吃惊地说:“佟姨,您怎么了?”
佟冬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我怎么了?没有怎么呀。”
薛惠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您瘦了许多。脸上,脸上老了许多,是不是生病了?”
佟冬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很正常,我没病,就是睡觉不好,总睡不着。可能人到四十岁就开始老了。”
但是薛惠心里明白,佟冬近来悲伤痛苦和生意上遭遇的事,让她突然苍老了许多。她为佟冬感到心疼。她说:“佟姨,你一定要想开些,千万别病倒了。我的脚就会好了,好了我会拼命干,争取多挣钱。”
佟冬并没有接她的话。她站起来踱步走着说:“等一会儿姜亚回来,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办。”
佟冬从小水池边上的木凳上拿起一只杯子到了点开水递给薛惠。
姜亚回来了,他们把褥子给薛惠铺上。把电炉子插上,放上小铝锅到上剩稀饭热着。
佟冬让姜亚坐在墙角那一包批发剩下的内衣上。自己坐在床边。
她向他们两个如实地讲了店里面临的情况。当她讲到转过年后,服装店就不存在了,转租的房子也没有了时,两个人都很吃惊。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又转向佟冬,指望她能讲出点有出路的办法。
佟冬讲完面临的情况,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两张年轻幼稚的脸说:“你们一定希望我讲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没有什么办法。只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讲给你们听了之后,你们两个都说说自己的意见。”
锅里的稀饭开了,溢了出来,佟冬把电源拔了下来。继续说:“我想,我们再坚持一个多月,把剩下的货再卖一卖,然后关门。这是不关也得关了,没办法。
听到这里,他们两人都把头低了下来,薛惠的泪水已经顺着脸腮流了下来。
“别难过,听我把话说完。我想让薛惠负责,把批发店重新开起来。”她转向薛惠,
“你可以再找一下你的老乡,看一看还能不能代销货。”她又转向了姜亚“姜亚,我觉得你不能长期这样帮我,应该早一点独立地去干一件事。你同薛惠不一样,你是男子汉。”
姜亚听了着急又难过地想,老板不要我了才这么讲。他问:“我能干什么呢?”
佟冬并不看着他,眼睛瞧着自己的手说:“按说,你干什么我不好说,这要看你自己的兴趣。不过,现在我提议你最好去学开车,考驾驶执照,然后你去开出租车,开出租车现在本市可是很热门的。就看你是不是能够放下你大学生的傲气。等将来你有了新工作,又会开车,又有了资金垫底,我认为这条路还是很不错的,就看你自己的兴趣了。”
姜亚听了,心头很热,他觉得老板为他想得很周到。他应该理解老板目前的处境,不是有意辞掉他,而是实在也没有办法,他应该接受这个建议,离开这里。他说:“老板,你说的对。我愿意去学开车,当司机,将来也会有用的。”
佟冬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掉了地,心里暗暗说,这就对了,小伙子。她抬头看了看姜亚:“我可以给你出学习的费用,考驾照的钱你自己负担。”
姜亚是个很实在的青年人。他听佟冬这么说,就赶忙表示:“老板,不能让您出学费。店里经济状况不好,今后生意不会比过去好多少。我出去学习,就等于离开了本店,怎么还能让您为我出学费呢。”
佟冬说:“你如果能负担得起,可以不给你,但你在这里干得不错,最后,我可以多给你一个月的工资。”
“谢谢,老板。我走之后,我会经常来看您跟薛惠的。店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立即就赶过来。”姜亚说。
佟冬看着他那认真的样,觉得这个大孩子很可爱。她说:“好了,别说得就跟明天你就要远走高飞了似的。还有一个多月呢,你们再考虑一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如果没有别的变化,也没意见,就这样先定下来,大家心里都有个数。到时候就这么办。薛惠,你看这样行不行?”
薛惠只把头露在被子外面,她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安静地听了佟冬和姜亚的话。她很感激佟冬把她留下。“佟姨,我没意见。就这样吧。”
佟冬站了起来说:“好,就算说定了。薛惠你赶快吃点饭吧,稀饭还在炉子上呢。”
姜亚从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佟冬,“老板这是刚才买东西剩下的钱。”
佟冬推着他的手说:“别给我,去给薛惠买点治感冒的药来。”
姜亚说:“好,我这就去。”他跑了出去。
佟冬对薛惠说:“姜亚回来,你告诉他,让他下午再去店里开门。”
佟冬回家的时候觉得心情轻快了许多。她从心里喜欢这两个年轻人,她从年轻人那里感到了希望的存在.她也知道他们非常需要引导与指教,只是自己的能力有限,无法把他们留在身边。
她由于心情放轻了,可以想的全面些了。现在这样一个重压时期这样也好,当然也只有这样,硬干也没有发展的可能,相反有可能卖赔了,那就更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