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七年八月从胶东登陆的台风已经吹遍了整个华东,吹到了古老的山城。这天狂风撞碎了商店的玻璃门窗,扯烂了旗帜和标语,拔起了古旧院的老树。人们惊恐地躲在屋里向外张望,原先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除了破碎的玻璃、断树枝看不到人。所有高位的广告板都移了位、破坏了原样。台风达11级。 下午时分风小了,有些人开始试着出门。街上已有汽车在跑,但整个城市除了一片狼籍之外显得有些人烟稀少。 佟冬推开商场的便门往外伸头,随后挤出了身子。一阵风来她两手压住了裙子,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顶风走去。 佟冬艰难地走了几十米就到了乘风桥上。由于河宽桥大,所以这里风也特别大。 不知道为什么经理偏偏挑了一个这样的天气给将要下岗的职工谈话,佟冬是其中的一个。尽管这批人下岗,本人也有些预感,但谈话时心里还是很难受的。佟冬委屈地想,多年来自己干的很好,没有出过纰漏,只是没有什么关系可走,自己就成了第一批下岗职工。 经理谈话之后,佟冬再也呆不住了,风没停她就匆匆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说:“也好,这样也好。我彻底离开这个萧条的破单位”。这时一阵大风刮了过来,把佟冬翻腾的象开锅一样的心思刮的干干净净,但随即又把这颗心提到了噪子眼。因为风把她拽进了桥头,并要掀她进河里。她双臂抱住石栏,可是风太大,一阵猛吹将她刮下桥面,她只好又抱住河边一棵不大的树,风一个劲吹过来,吹的她以树为轴转了个圈,稍不留意松开了手,身体向河底倒下去。河底很深,但水并不多,两边是几米高的石砌的堤,而且很陡。佟冬倒向河的一刹手臂碰到了矮护栏吹断了的铁链上,她就势抓住铁链,身子在河堤上翻滚了几下。她想喊救命,可是被风灌溢了气,喊不出来。她闭上眼拼尽了力气,喊着儿子的名字小罡。儿子只有十三岁,是她的生命中最宝贵的,她舍不得丢下这孩子。当她的手就要抓不住了,一切放弃都是迫不得以。 这时她觉得有人在拉铁链,并喊:“佟冬,别松手”。 这一声给了她力量,她拼出力气喊:“救命,救命。”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上提,另一只手随后也被抓住把她拉了上来。还没等看清救她的人,一阵大风又刮了过来,那两个人立即拉她到桥头护栏旁坐下来。佟冬抱着石栏喘着粗气。 旁边人说:“佟冬,你没事吧? ” 佟冬听了声音吃惊地抬头说:“怎么是你?”原来是佟冬的丈夫李社。他说,因风大来接她。回到家里之后佟冬说:“刚才同你一起救我那人是谁? 还没谢他,他就走了。” “一个过路的,刚才真危险。” “你要不来,我肯定完了。” “那不就给后来者腾出地方来了。”李社想幽她一默。可佟冬说:“俗气。”李社觉得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就不吱声了。 第二天儿子吃完早饭上学去了,佟冬坐在桌前看着窗外发呆。太阳老早就出来了。佟冬觉得下场雨会好受些,昨天的大风也比今天还好一些,起码顾不上心里难受。丈夫起来了。佟冬理了理头发说想跟他讲点事。 “什么事?说嘛。” “我下岗了。” 李社瞪大眼睛,停下了正刷牙的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下岗,我也下岗,往后日子怎么办?” 这次轮到佟冬瞪起了眼睛:“你不是说,你是放一个月假吗,怎么是下岗?”她心里真的很痛很痛。平时丈夫单位燃料公司效益不好,常常每月拖欠工资,有时只发一、二百元工资。平时加上佟冬的工资生活还凑和着过,但已是很紧张了。现在两人都下了岗,往后可怎么办哪。 李社说:“放假就是不发工资了,在家呆着。长期这样怎么办?” 两人不再说话,各人心里压着一块石头。 平时晚饭后两人都去散步,因为那样能锻练身体又省电。只有儿子一个人在家写作业。但是今天两人都没去散步,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李社打开了电视,这二十寸彩电还是十年前抢购风时买的德国进口的沙巴牌电视。由于开关坏了,按下会自动跳起来,只好用牙签插在开关边缝里,让它别跳起来。关的时候拔下电源。维修店说,这种进口件无法换。 电视里演的是女的下岗了男的画外音,说着理解与鼓励的话。一会那英淋着头上泼下来的假雨在唱。换个台,演的是家居装饰,再换个台演的是教你做美味可口的菜。佟冬烦死了,大叫:“关上,快关上,有什么可看得,烦死人了。”“叫什么叫,你烦我还烦呢?不愿看你可以出去。”就这样两个人吵了起来。 两个月后佟冬已经非常忙了。早晨她五点半起来,在宿舍门口磨豆浆卖。每天泡好的一盆豆子都可以卖掉。儿子只好自己弄了方便面,吃过后上学去。收摊回来,佟冬去买菜,回来烧好,中午与对门唐玲一起去中学门口卖。一辆推车可以放八只铝锅,上面盖着铁片,挖了八个洞把锅放在上面洞里。有一个洞下面是个炉子,生着火,菜锅轮着放在这个洞上。米饭锅放在一边。菜只卖一元一勺,很便宜。走之前佟冬留出李社父子的饭菜。下午佟冬去做钟点工,帮助老头照顾一位瘫痪老太太。老俩口都七十多岁了,每次去老爷子总是向佟冬诉苦,没个完。佟冬很有忍耐性。老爷子很会过日子,不让她在家上厕所,佟冬只好跑去上公厕。稍晚,老爷子就生气,觉得耽误了时间,佟冬只好尽量快些赶回去。这个活每月还可以拿到一百五十元工资。 在佟冬忙的时候,李社仍然在家里保持着老样子。看着老婆忙着,他也不想伸手,也不想出门。觉得佟冬这样干也不是天长日久的办法。有时候天黑的看不见人了,他出去找个地儿坐着,一坐几个小时。这时就觉得自己早晚要寻出一条出路,一旦上路就拼命干,再也不让佟冬干这些低下的活了。他从不觉得这样呆着是寻不出一条路来的。佟冬说他,别总想着天上掉金子了,还是干点力所能及的吧。可是李社是个男子汉,个头一米八五,结结实实,两只眼睛不太大却很灵活。他怎么就能安心干这些小打小闹的活呢。就这样半年过去了,他也熬的没有了精神,脾气到是见长。佟冬忙了一天,还要小心对他说话,稍不留意,就会翻脸,闹起来。 有一天晚上已经十点多了李社还是不想回家坐在街角花园里的花廊条凳上,迷着眼睛已经很久了,多日来想了很多,找熟人、同学帮忙找工作了,先联系倒卖两车煤炭了。想得脑子痛,想到半夜或一整夜,第二天天一亮或者太阳一出来,什么也不愿去做。昨夜下的决心统统软了下来。今夜他对自己说:“去她妈的,放自己一把,今天什么也不想了。”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哭,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向远处走去,一个女的在那里站着哭。平时李社在这花园看到不少这种情景,并不理会。无聊的时候也想找一找这花园里是不是有同性恋者。记得作家王小波的电影剧本《东宫、西宫》,原本就是写一个花园里的同性恋故事。据说:这剧本在阿根廷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剧本奖。 还有人说,这是中国大陆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第一次获得最佳剧本奖。是中国大陆第一部以同性恋为主题的电影。人们什么都喜欢以排号冠以“第一”或“唯一”做为最佳宣传用语。 李社原先在单位时就常听见一个退居二线的领导说,自己是第一个调入该单位的第一任领导。也是单位唯一的符合离休条件的干部。但他的实际业绩是,职工发不出工资,单位长期亏损。他本人的目的只是证明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该单位最有发言权的人而已。 在本市的每日新闻中也常出现某个第一。如:我市第一位著名心血管专家于昨天不幸去世。我市第一位女性商业家刘尽积极引进外资,为我市商业建设做出贡献。甚至非人的第一也时常出现。如:我市第一座新建大桥,乘风桥昨日开通。我市第一所寄宿学校……。 文化艺术界的名人效应更是离不开这种第一和唯一。 市里排不上第一,还可以在本单位找到个唯一或第一。 李社想到这里不由地撇了撇嘴。他觉得王小波的《东宫、西宫》并不象是以同性恋为主题的,那简直是多性恋。里面有男的和男的,男的和女的,一恋二恋都那么认真,真情深似的。一会儿,他又自嘲地笑道,当然了,我一个下岗者,知识和理解力有限,有什么资格评价人家有着美国彼兹堡大学硕士学位作家的作品呢。 是自己实在是闲的无聊了,闲着没事翻书看不就是欣赏着玩吗,干吗要去评论这些。这时李社睁眼看四周,似乎还是想发现点什么情况,好象发现了就能证实王小波写的东西真是来自生活。现在花园里什么同性恋,异性恋也各自回家睡觉去了,只有那个女的还在原处蹲着李社想起身回家,又怕吓着那个女人。现在整个公园就只剩下这两个人了。李社只好重新闭起眼睛,再等一会。但是等了一会看到那人还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心想,今晚真倒霉,她怎么还不走?又过了一会,李社觉得太晚了,必须得走,他走过去对她说:“小姐,太晚了,你回家吧。要我帮忙送你回家吗?” 那女的并不害怕说:“谢谢,不用了”。 李社想可以脱身了,便匆匆走过那女人身边往花园外走去。 回到家里佟冬和孩子都睡下了。他没开灯,摸黑擦把脸,睡下了。佟冬太累了,她没有听见李社回来。 李社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胡思乱想起来。那女人还留在花园里吗?被流氓和坏人发现怎么办?不过管我什么事,还是睡觉吧。可还是睡不着,觉得那个暗暗的象剪影一样的女人一个人在花园里真是十分可怜。他最终还是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来到花园,看到那女人果然没走,还在原来地方,也没见坏人来骚扰她。李社想也许她睡着了,不好意思上前看。他想这里可没有王小波笔下的警察小史,只有我李社,既然来了,还是上前看一看吧。还没走到跟前那人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到把李社吓了一跳。 那女人眼力不错,离路灯有些距离还能看出来人是刚才走掉的那个人。 她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回家吗?” “不回,没心情。” 李社想,怎么回家也得要心情。 “可是你一个人……” “别说了,我不想回家。你坐一会吧。” 李社坐下,还想劝她,又怕她觉得他太罗嗦就没有说话。 李社想,说点什么呢?于是开口说:“你看过王小波的《东宫、西宫》吗?写的也是这样一个小花园,挺有意思的。” 那女的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想听你讲故事,没心情。更不想听你讲什么作家,现在一些臭作家无聊的要命,长篇大论的写,谁看性啊爱啊,在那里干使劲,其实还不是为自己寻开心,换钱花。写得越性感越下流越觉得自己这个作家做的了不起了。呸!……” 李社说,算啦,何苦那么偏见,怎么能这样对待作家呢? 女人说,是写东西的人偏执,不是她偏见。 女人想起了什么说:“你不回家,你老婆不会骂你吧?” 李社说,她很忙,顾不上他的存在与不存在。 就这样两人啦开了。一直到天亮这段时间,李社说出了,他与佟冬的下岗情况,就连自己的一些想法也讲了出来。而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叫景致,目前在药材公司工作,还没有下岗迹象,不过她很想辞职,自己去干,现在只是个想法,还没行动。今天她与男朋友吹了,心里很难过。她已经离过两次婚了,今年三十七岁。交了很多男朋友,但都只想跟她上床,不想跟她结婚。久来久去单位上也都知道了,她也就在单位快呆不下去了。她说她不想说中国人这种传统待人的劣质,只想摆脱这种劣质给自己带来的烦恼。 公园里开始热闹起来,人越来越多。那女人站起来说到单位去上班。她谢谢李社给她谈了那么多,感觉心情好多了。问李社愿不愿意跟她表哥出车,一趟最多半个月,能赚一笔钱,还可以跟她表哥学开车。如果学会了,自己就能单干。李社听了很高兴,表示愿意。谈好晚上在这里听景致的信。两人就各自走了。 李社回到家里,因为心里高兴也没有了睡意,拖起地来。佟冬卖豆浆回来,感到奇怪:“怎么今天勤快了。今天早晨你干吗去了?怎么没看见你呢?” 李社说:“找工作去了。这次看来有门。” 晚上李社没等天很黑就来到花园等景致。景致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从远处走了 过来,轮括线很美。见到李社就说:“给你办妥了,表哥同意你去。你回去做好准备,明天 一早你到这里来,我带你去找表哥。这次去东北拉机器,下次去云南。报酬呢,等见了表哥 再说,你放心,保你满意。记住别忘带身份证,二十天左右回来,我还有事,再见。” 景致转身走了。李社看到景致出了花园坐上了一辆摩托车,那驾车的是个男人,早就在 那里等着景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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